雪儿迈出椒房殿的那一刻,盛夏的骄阳如熔金般倾泻而下。她下意识抬手遮眼,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朱红宫墙上蜷缩成小小一团,最终被锦靴踏碎。
景行红扑扑的小脸仍在眼前晃动,与记忆中任冰执剑立于血泊中的身影渐渐重叠。公主那句“他的父亲必须是任冰”如同附骨之疽,在耳畔反复回荡。
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密旨的龙纹暗绣,“你要做翱翔九天的鹰隼......还是与我同游江湖的游鱼?”
宫墙外忽然传来禁军操练的号子声,那铿锵节奏像极了他教她认星斗那夜,岭南军营传来的鼓点。
雪儿蓦地僵住。
她终于明白,自己拼命想带他逃离的庙堂,或许正是这个男人愿意以血肉筑就的信仰。那道用性命换来的恩典,原来才是最残忍的束缚。
“该由他......自己选的。”
她素手猛地攥紧,最终只是将圣旨更深地藏进了暗袋。
雪儿转过朱漆廊柱时,正见任冰从御书房内踏出。盛夏的骄阳自飞檐倾泻而下,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边。
他逆光而立,绯色罗袍上的云雁纹在日光下栩栩如生,腰间“寒鸦剑”的剑穗随步伐轻晃——那上面缀着的,正是与她剑穗成对的相思豆。
风过回廊,吹散了他衣襟上沾染的龙涎香。
任冰拾级而下,靴底踏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沉稳的声响。他忽然抬眼,隔着十二级台阶与雪儿四目相对。
雪儿不自觉地提起裙裾,锦靴踏着石阶上碎裂的光影疾步而上。发间金簪的流苏剧烈晃动,坠着的珍珠相互碰撞,发出细碎的清响,宛如檐角被惊动的风铃。
五级台阶——任冰眸色骤然一深,瞥见她眼尾未消的绯色,脚下步伐顿时乱了章法。
三级台阶——她闻到他袖间熟悉的松木香。
最后一级——他的手掌已先于思绪伸出,虚扶在她肘侧。指尖将将触及轻纱,又克制地停在毫厘之外。可那灼热的温度,早已透过蝉翼般的纱料烙在她肌肤上。
“公主她,可曾为难于你?”任冰柔声问道,他腕间暴起的青筋,暴露了方才在御书房压抑多时的焦灼。
雪儿闻言忽地抿唇一笑,眼中漾起一泓清泉般的柔光。她轻摇螓首,纤指在他掌心飞快地一触即离,像蜻蜓点过春水。
“等我片刻。”她提着裙裾绕过任冰,锦靴踏在御阶上竟比方才更急三分。
任冰怔在原地,指尖还残留着她触碰的白梅香。他望着那道身影穿过朱漆殿门,日光为她轮廓描上金边,宛如一幅流动的仕女图。
御书房内突然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,接着是皇帝罕见的朗笑——这丫头竟连通报都省了。
雪儿刚踏入御书房,便见圣上正执朱笔批阅奏折,闻声抬眸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。
“怎么?”圣上搁下御笔,明黄衣袖拂过案上那封墨迹未干的《乞致仕状》,“朕已准了任卿所请,欧阳姑娘还不放心,硬是要朕再亲口说一遍么?”
雪儿盈盈下拜,却忍不住抬眼偷觑。只见御案一角摆着任冰的总捕头令牌,“民女不敢,只是......”她声音轻软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“只是什么?怕朕反悔?”圣上忽然一笑,指尖轻扣案几,“先前在灵感塔顶的约定,朕记得清楚。你助朕‘清君侧’,朕便允任卿去留自便。”
他忽然起身,鎏金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“如今九王在寒山寺静修,长乐也未受损伤,这已是最好的结局。你的承诺已然兑现,该朕履约了。”
圣上说着缓步走下玉阶,在雪儿身前站定,“说吧,还想要什么赏赐?是江南的宅院,还是......”
雪儿突然深深叩首,“民女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,让任捕头继续留任京师。”
圣上身形一顿,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,“你说什么?”
“民女请陛下准任捕头留任。”雪儿抬头,眼神澄澈。
“有意思。”圣上突然轻笑,转身拾起案上那封辞呈,“任卿方才递上辞呈时,可是说‘愿携眷归隐’。”他的指尖在“眷”字上重重一点,“朕原以为......你们是商量好的。”
“携眷......归隐?”
雪儿呼吸一滞,耳边蓦地响起方才在御阶之下,任冰那句未竟的话语。他那时眼底含笑,欲言又止的模样,原是要告诉她这个决定——他竟愿为她舍弃半生功名,抛下庙堂荣辱,只求与她携手归去。
而她怎能如此自私?
任冰生来就该是立于朝堂之巅的栋梁,是执剑护佑山河的英杰。若为她隐退江湖,那柄曾斩逆鳞、定风波的长剑,终将在岁月里锈蚀锋芒。
雪儿声音微颤,却字字清晰,“民女恳请陛下成全任捕头报国之志。”
圣上缓缓落座于龙椅之上,指尖轻抚着案头那方和田玉镇纸。玉上"制怒"二字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,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柔光。
“朕这一生......”他长叹一声,这才开口,声音却忽然哽住,目光落在殿角那盆将败的海棠上,“最大的过错,便是执意赐婚,害了长乐。”